第六章 知止
难得暖阳高照的一天,日上三竿,顾瑂还蜷缩在刚换过的温暖棉被里,一动不动。她很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点都不想起来,赖床是她和魂魄告别的仪式,需要尽可能延长。
庄周梦蝶。
她有时会想起这个故事。
庄周在梦境里走过蝴蝶的一生,醒来后辨不清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
而她想知道:梦中的世界与醒来的世界,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慌失措的、发足狂奔的、厉声咒骂的、掩面哭泣的……会不会才是真正活着的她?
“咕”她受伤的胃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发出了鸣叫。
无论哪个更真实,现在被子里的这个她想要活下去就要起来吃饭了。顾瑂不情愿地呼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一鼓作气钻出被子。
顾瑂掏出米袋中已经见底的米,想了想,索性都淘净,煮了满满一大锅粥。
深秋的天气,做好的食物可以多放一阵,忙碌一次能吃几顿,这是顾瑂喜闻乐见的事情。
她还算自律,有时对自己的要求几近严苛,但在照顾自己上,她又无比随意,随意到了简陋的地步。比如,自从顾玙走后,她就每天只吃一顿饭,因着天气渐冷,她又不喜欢在房间里吃东西,便将进食的时间选在了日头最盛的午后,有时晚上实在饿了就吃点囤下的果子零食。她也不知自己每天的精力都投向了哪里,只要面对家务杂事就觉得恹恹的,没有力气。
将米和水放进铁锅里熬煮,她盯着逐渐冒泡的水发呆。
自从和唐楷提起往事后,好像有一柄勺子伸进盛放记忆的铁锅里翻搅,早已沉底的碎片被搅成了碎渣,泛起,无孔不入。
比如现在,她想到明早该去买米,就想起当年住在山上时,母亲时常抱怨父亲,放着京中的官不做非要住到这个与世隔绝的破地方,买米竟要翻两个山头,而且只有每月赶集时才能买到——她会一边这样骂着,一边给假寐躲清静的父亲披上衣服,手边放上一碗热汤。
父亲曾在京中当过一个什么官,记事起就在山中的顾瑂并不了解。她印象中的父亲很普通,性格随和文雅,慢性子,是天下最疼爱她的人。父亲爱好藏书,小时候常给她讲书上的神怪故事,以吓她一跳为乐。
而哥哥顾玙自小就喜欢摆弄屋里屋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调皮捣蛋搞破坏,一时不慎摔了东西,会赶紧在母亲责骂他之前偷偷拼回去。她常觉得哥哥那所谓“天下无双”的修补手艺都是那时候怕挨揍练出来的。
父亲还有一个远房妹妹,姓郑,兄妹俩称呼她为郑姑姑。郑姑姑和外刚内柔的母亲不一样,温和腼腆,不多言,一双巧手织补绣花无所不能,不到一刻就能给顾瑂普普通通的粗布裙子上添上牡丹、蝴蝶,成为一件绝品。在顾瑂心中,这才是真正“天下无双”的手艺,哥哥那求生欲使然的小能耐根本不值一哂。
郑姑姑有一个儿子,随了她的姓,唤作宜郎。宜郎的爹是谁,姑姑从来闭口不提。顾瑂小时候还好奇地问过“为什么宜郎没有爹”,姑姑只是笑笑,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无礼至极,那必然是姑姑心中最为婉转难言的疮疤。
宜郎也很调皮,最爱翻父亲藏书中那些刺客侠客传奇,还学着舞刀弄枪,院前院后的树大多要惨遭他的毒手。每月初一十五跟着姑姑赶集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比顾家兄妹都爱热闹。
而小顾瑂是最忙碌的,有时要向姑姑学习女红针线,有时会陪母亲聊家常,有时要跟着哥哥和宜郎瞎胡闹,还要帮他们扯谎,有时会蹭到父亲的书房里翻书,然后和父亲天南海北谈天说地……
时至今日,物不是、人也非。
隔着木锅盖,米香阵阵在院中四散,顾瑂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几声,她实在忍不住掀起了锅盖,正在这时,她听到篱笆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