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但季陵在这样的情境之下,竟然感受到了一些隐秘的庆幸。幸好是他啊,不是那些面容猥琐内心龌龊的高官,南郁当初对他极好,他被赐给他做男妻的时候,他也未曾因为他妨了他的路而产生一丝不快。他对南郁的感情诚惶诚恐,甚至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无论他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无论他让他去做什么,他都照办不误。
有他的帮助,有他明里暗里为他做的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情,有他不惜出卖自己把骨头垫在脚底为他铺路的决心,南郁如愿以偿地逼死了老公爷,逼死了嫡亲兄长,高中、夺爵、入仕,在官场上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了今天,官拜丞相,权倾朝野。
然后,便容不下他了。
他知道他太多秘密,为他做了太多不能见光的事情,替他背了太多的人命案子,又一身污浊。世人皆知季陵心狠手辣,皆知丞相夫人放荡成性,劝说着一身纯良好声名的丞相一定要提防他,免得此人狼心狗肺,一朝回头反咬一口。
南郁似是不在乎,但对他却越来越忌惮,甚至暗中收留了一个唱秦曲的小倌儿养在房中,宁愿与他整日待在一起都不愿来看他一眼。他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夜只为见他一面,晨起却见南郁衣襟不整地揽着那小倌儿从他身边经过,一眼都没有多看。
娇笑声从风雪当中传回来,他那时才明白,这个人原来从没有爱过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到如今还记得当年与南郁交好的九王爷,在离开信京带兵出征的前一日为他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梨花,九王爷年纪很轻,面容稚气未脱,口气却深沉。
他说:“君本似梨花性白,何必自堕尘埃?”
本就是他自堕尘埃,最终害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声名,没有信任。从丞相府逃出来之后他连自己该去哪儿,该去找谁都不知道,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全是咎由自取。
“忘了告诉你,”季鸿重新蹲了下来,轻飘飘地说着,“父亲早就和丞相大人知会过了,你是死是活,与我家都没有任何关系。若你死了,五妹妹还能嫁给大人做续弦,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手指拂过他的脸,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季鸿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小刀,沾染着新鲜的血液,耀武扬威地贴着他的脸缓缓滑动:“可惜七弟是我亲弟弟,不能下手,但有时候我看着这张脸真是口渴……今日帮你毁了它,要不你的尸体恐怕都保不住啊,哈哈哈哈哈……”
心头好恨,可这恨意过后,只剩了一片死寂的无奈,还能做什么呢?飘飘所似,他连天地间的沙鸥都算不上,死生都由不得自己。
季鸿抹了抹他脸上的血,兴趣阑珊地丢开了他站起来:“你们几个,把后边这间破屋给烧了,也算是给咱们季夫人送送行。”
“他们是无辜的,不……”
他一声又一声地咳出腔子里的血,鞭子落在身上,渐渐地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血水从他身下一路蜿蜒向前,他有些迷茫地抬头,看见一双镶了白玉的靴子。
南郁正低头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他如今的神色很罕见,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是快意,又似乎是愕然。季陵看见他嘴唇颤了两下,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好像要伸手摸摸他的脸,最终却不敢,只得僵在了原地。
有熟悉的声音自雨声中传过来,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良宴……”
“南郁,南栖隐!”季陵低着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不想去想自己身上如今是怎样的一副凄惨模样,只是拼着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今生如此,是我之错,悔之晚矣……可若能,若能……”
雨又下得大了,连最后的话语,都被蒸腾得失掉了余温。
“若能从来,那日雨中,我绝不……绝不去捡你掉下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