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5）

“离道姑，你怎知今日会放晴？”

微生瑜披着蓑衣拧着眉头撑嵩开船，小舟如叶，飘荡在浑浊的洪水中。他喊完才猛觉记忆中的亲切，当时年少，被离渺拉着在桐城水灾中救人时，他也这般随意将手搭上额头，向着船头袅袅婷婷的女子嗔问的“离道姑，你又装神弄鬼？”那时她被逐出道门流落将军府，向来柔弱好欺负，却偏偏在次年的水灾大难面前毫无惧色。

离渺凉丝丝的眼眸看过来，风吹扬起她上撩的帷帽轻纱：“预测自可救人。”

微生瑜双手合十，滑稽曰：“居士半只脚搭在佛门边上，如今却又捡起道家老本行了。”

背离道派，又入佛门，这念的是哪门子佛，修的又是哪门子的道……是佛是道，在她眼里心上，只怕全是利用的工具吧。“离渺只恐玷污了信仰，入不得道门，”她垂眸顿了顿，“也入不得佛门，故终为俗家。”

记忆中的离渺和眼前的离渺重叠，一个为道，一个为佛，他们却都双眸空明眉目慈悲……她前往赈灾，入得襄阳北，白鞋踏上高台，借微生瑜的一柄长剑祭天而舞，向着举头三尺的神明参拜，向北挥斥三次。俄倾云雨俱收，洪水散退。她让人向百姓派发“延寿汤”，以保平安。

微生瑜蹲在高台下，看她重温着当年的老把戏，嗤之以鼻。她这个会观天象会掐指算的高人，不需要解释，她就是知道今天这时辰天晴——算的准，任性。

舞剑停雨不过是立威的把戏，让百姓乖乖喝了延寿汤才是重点。那特意精心熬制的防瘟疫汤药，提升免疫力，减少感染，这才是保证一城安危的方法。

微生瑜被离渺稍加易容了，倒是不担心被人认出来。他跟了她三日，恍惚记起旧时光，看着她持襄阳王的腰牌出入无阻，调遣城北守卫，分拨救落水落难者，给百姓修房屋，单独派人处理被淹死的牲畜……忙活了三日他们终于回程，洪水退潮，城北百姓感激涕零，长街相送。

微生瑜顶着夏季火辣辣的日头，帮离渺拿着要牌，驾着牛车悠悠返回显山。

离渺倚在车辕上打盹儿，就靠在他身边。微生瑜真想问她怎么不去车里睡，又生怕她说出大实话“监督你啊，怕你跑了”云云。蝉鸣声一阵阵拍打在耳廓上，进山了，林间的风洗去了燥热，她微湿的碎发粘在瓷玉般的脸颊上，也不知何时歪在他肩上，憨憨的睡熟了，他绕着他的发辫，把牛车停在山道边，低眉端详她。瓷白的脸，黛青的眉，低垂的睫，粉嫩的唇……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她陷在午梦里甜甜的笑。心口燥热难挨，他解了外衫，抱她在怀里，平稳仰躺在木板上。车帘在耳后被山风撩得呼啦啦的响，他抬手指着林木直刺的苍穹，轻声呢喃：“小渺，你看，今天多晴朗，天多蓝啊。”

她枕在他胸口，呼吸均匀。

他抱着她自言自语，枕着大地，闻着风中的草木芬芳，痴痴仰望天穹：“我多想和你一直这样过……到老，到我们都白发苍苍，我还这样抱着你，在天晴的时候晒太阳，在雨天的时候听你唱歌。”

他闭着眼，下颚轻轻靠在她头顶，忍住了哽咽，“要是当年留住了你，要是现在我没有满门抄没的冤屈，我们一直在一起，该有多好……”

他喃喃的叹息，“小渺，从前没有珍惜你，如今我想珍惜，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手中的襄阳王腰牌就像是烫手的山芋，他狠狠一丢，把它丢入了荒草岩缝里。

她以为他没看见吗——北面治水储备的军用空船全部吃水下沉，怎么可能是真正的空船？那其中洞藏着深寒的兵戈，静候着一场蓄谋已久的厮杀！襄阳王，早有反心。

可叹襄阳王当初被上面发现端倪时，精巧地将谋反大罪嫁祸给了微生家——到如今，该是了断一切的时候了。

微生瑜把沉睡的她抱进车厢，悠悠架起牛车。向着鹿鸣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