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都旧景(十七)
狼狈按到在地的谢峥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
剑身泛着冷光,高高扬起,似要落下。
幸而谢寐生反应并不慢,在那剑将要斩到人身上时,将剑柄捏住了。
皇帝垂眼。
他执剑的手被另一只白净细腻的手掌握住,但因为方位稍有偏差,盖住他的只有手掌的后半部分,而谢寐生的前半截手掌则越过了剑格,垂落在剑身上。
猩红的颜色从苍白的指尖下渗出,一道血线顺着剑脊的弧度蜿蜒而下,滴滴答答。
啪——
剑掉在了地上。
血色对于皇帝来说并不陌生,无论是年少时看着陈后将做错事的宫女杖毙,还是登基后亲手下的抄没燕王府的命令。血腥与权力已无法分开,他登临杏阳殿丹陛的每一级台阶,都浸透了鲜血。观其半生,他都始终无法与血色分别。
可眼前的颜色,也太刺眼了。
“离京的数年里,孤一直以为自己是不恨的。”谢寐生看着赤色的血液从掌中漫出,道:“见多了世间诸般景色,便也觉得夏都不过尔尔。”
“弃我去者,本就不当怀念。”
“可是回到夏都时,看着眼前仿若昨日的风景,孤才意识到,这里有长姐,有峥儿,也有孤一生中最难忘的年华。”
“从踏入夏都的那一刻起,孤就知道了,孤的内心,并不是没有恨的。”
苍白的指尖上鲜血滴落,清淡的嗓音似有怀念:“忆得去年今日,绿柳渐满重堤。曾与娇人话酒诗,共看都城春满楼。红衣薄了青衫。无奈云山路迂,几度芳华落梦愁。疑却飞光抛去晚,难忘旧时人。”[1]
“谢瞑逐我,是他错了。”
“而今,却是孤错了。”
风穿过谢寐生宽大的衣袖,飘飘摇摇地吹往湖面,暖金的光落在他身上,倏忽又被柳枝摇碎。
他转过头来,对着皇帝说——
“陛下,杀了臣吧。”
皇帝沉着一双眼看他,不见分毫笑意的脸冷漠得让人一见生畏。
良久,他才笑了,扯起嘴角带起脸皮抽动,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在鲜血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冰寒。
“谢明珏,你是觉得,朕不敢杀你吗?”
皇帝的语气柔和又冰冷:“你是觉得,朕舍不得杀你吗?”
不远处的亭楼里,弓箭手的身影隐约可见,谢峥只觉身后如芒在背。
他震惊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道道泛着冷光的箭头。
疯子!
他毫不怀疑,只要谢晖一声令下,那一道道寒芒能让他二人在这皇宫之中万箭穿身,血溅当场。
他哆嗦着嘴唇开口:“谢晖,燕王之事你我心知肚明,今日之事全是我一人之过,你怎样待我我都认了,我只求……只求你待我叔叔能宽容一二。”
到了最后,他的语气几乎是哀求一般。
“闭嘴!”皇帝转头怒喝,几步跨到他面前来,一脚将谢峥踢翻。
眼神凶厉而阴冷:“自身不保,还有闲情管别人?”
“丧家之犬,唁唁之徒,安敢命令于朕?”
谢峥被皇帝一脚踢的头晕脑胀,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揪着衣领提起,接着下颌就一阵生痛。
“为了谢峥,为了谢峥,就为了这么一个东西,谢明珏,你就要背叛于朕?”
皇帝眼睛赤红,发了狠般收紧着手间的力道,谢峥只觉得自己的颌骨都要被这力道捏碎了一般。不多时,他的面上已现青紫之色,眼看人就要活不成了。
“陛下……”谢寐生就怕谢晖将自己这傻侄子给弄死了,连忙上前去拉皇帝的手。
“啪——”
谢寐生轻轻嘶气,被皇帝拍开的手背上开始泛红。
皇帝也愣住了,他松开手,任凭已经失去意识的谢峥软软滑落在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面染了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