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
“殿下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捕捞一只百爪蝶蚌亦有百人丧命江海?百户人家支离破碎?”
每个字都仿佛从顾钦辞的齿缝中迸出,周身散发的凛冽气息不容宁扶疏忽视分毫。
她拿捏着朝歌长公主的身份,不该怕了区区熙平侯。宁扶疏尝试端出更强大的气场压过面前人,可自己终究非是正主,傲挺双肩没撑几秒,就在男人遍布阴翳的横眉竖目凝视下,绷得肌肉僵硬,不由自主向后微仰身子。
乃至声线随之不受控制地溜出了双唇:“我不知……”
连自称本宫都忘记了,她这话当真是憷得没经过脑子。
“不知?”顾钦辞却在闻言后哑声笑了,“殿下还真是天真呐。”
分明是个褒义词,可宁扶疏望见他笑意不达眼底,唇角轻微勾挑的弧度满含讥讽,便知道顾钦辞绝不在夸人。
她好像听到了牙齿摩擦的声音,很快又被话音替代:“坐拥天地江山却不知天下黎民疾苦,坐享锦绣富贵却不知锦衣玉食从何来而。天真的殿下,要不要臣告诉你,啊?”
顾钦辞吐出唇舌的字音越来越重,到最后一个尾调上扬的“啊”,含带了浓浓的咬牙切齿。
虽是反问句,但容不得宁扶疏不听。
顾钦辞幼年与父亲长驻邯州,后来又做了泽州统帅,所到之地皆是内陆,按理说并不了解海物。但事实上,他的兄长顾钧鸿于三年前领兵清州,那处毗邻外海,少农夫而多渔夫。
顾钧鸿曾在给他的家书中提及:清州有一海物,名曰百爪蝶蚌。其生长在受海浪冲击最强的礁石侧壁,如要采集,需得顶着风浪将渔船开至海中央的礁石附近,再派渔夫潜入海。
那百爪蝶蚌生得极大,一只足有数百斤重,单凭一人无法捕回渔船,便常常有七八名渔夫同时下海,将蚌的百爪尽数剪断,扯离礁石,再共同扛着搬回渔船。
之所以说祭无数人命,是因为谁也没法保证木头造出的单薄渔船会不会在半途遇到海浪被掀翻,或者入海捕蚌时忽逢大风大浪,甚至遭遇涨潮,一同出海的渔夫悉数丧命。
清州百姓知其危险,鲜少会把眼光放到百爪蝶蚌上。哪怕偶有贪财鬼迷心窍的,也凑不齐多名同伴陪他送死。
毕竟捕些寻常海鱼售卖就能养得一家妻儿老小吃饱穿暖,没人愿意拿性命赌博下注。
可顾钦辞所说众人皆不出海的前提,是朝廷无令。
一旦朝廷命地州进贡,官府下令捕捞,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雪雨,违抗者轻则关押牢房,重则杀鸡儆猴。临海的渔夫便是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可笑他顾家父子和边关弟兄几个月吃不上一口肉,日日清粥干粮垫肚也要拼命守住的百姓安康,阖家团圆,因宁氏姐弟那点奢靡的口腹之欲毁去。
即便这样,安于享乐的人还要猜忌栉风沐雨的人会抢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把后者的羽翼剪断,当一个废物,眼睁睁只能看着他们祸害苍生的废物。
他右手猛地伸出,捏住长公主娇柔小巧的下巴,缓慢转动这颗脑袋,迫使她看向那道由百爪蝶蚌做出的膳肴:“殿下瞧见蚌肉表面一点点红斑了吗?那可不是百爪蝶蚌生来就有的形态。”
“当数百名渔夫葬身海浪,流出鲜血染红大片海域,随着潮水升涨,漫过礁石,百爪蝶蚌日复一日浸泡在血水中,这才显出红斑。殿下以为自己吃的是山珍海味吗,不,那是人命。”
说着,又转而揪住宁扶疏的衣裳,指尖来回摩挲镶嵌襟口的晶莹宝石:“还有这赤玉玛瑙,透红胜比火焰。殿下以为,世间有几样东西能比火更红?”
“据臣所知,唯有一物……是人血呐。”
宁扶疏瞳孔中的震惊逐渐变成惊恐,顾钦辞冷眼瞥过,满腔怒火霎时燃出一丝痛快。他俯身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抹去良多,半点不肯放过宁扶疏害怕失措的细枝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