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幕 罗网难逃 一
昭熹元年,七月十三。立秋过后,天气转凉,正是一年之中最多晴少雨的季节,天幕高远,鸿雁南飞。由朔州冻原悄然而至的北风,于一夜之间便吹黄了野草,吹红了树叶。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皆是一片金灿灿的颜色,田间地头也迎来了最为忙碌的一段时间。
眼下正是稻谷成熟的时节,生长了一整个夏季的稻米,将积蓄的能量全都汇入了沉甸甸的禾穗。正所谓“十滴血汗一颗粮”,稻米是农户家中储粮越冬的活命之本。在入冬之前,他们不仅要打下成熟的粳米,还需在田里播下来年新麦的种子。
日薄西山,擎鹰山脉脚下的大片田地里,抢收了一天的农人们终于得以机会,能够于田梗上坐下,捶一捶自己酸痛的腰背。他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围聚在一起抽着旱烟,彼此交流着由南来北往的旅人带来的,关于帝都的消息。
渐渐地,村庄内飘起了炊烟,妻子们呼唤丈夫回家吃饭的声音也渐渐响起。田间地头的农人们慢慢走得一个不剩,可一个满头红发的少女,却在此时拖着疲惫的步子,有些踉跄地自不远处的林地间走了出来。
虽然从山腹里的那些怪物口中逃过了一劫,可失去了老嬷的带领,甯月足足在茂密的丛林间走了半月,终才寻到了出路。一路上她喝泉水吃野果,偶尔还用将炎教给自己的方法爬上树去掏些鸟蛋来果腹。然而,风餐露宿的日子还是令其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原本圆润的双颊如今早已凹陷,一双青蓝的眼眸里也少了些烂漫的天真,多出些许沧桑的颜色。
少女眼前的这座村庄,恰好位于锁阳关以北一道狭长的山谷中。彤炎山与擎鹰山脉好似故意空出了这片平坦的地带,以连通昶、汜二州。此去向北,再无半点险要地势,可长驱直入帝都高地。若是骑上快马,甚至可于五日内便抵煜京城下。
眼下甯月正立在禾田边,远远便可看见南方数十里外锁阳关高大的城墙与竦峙的箭楼。虽还未入夜,关内却是早早地点起了灯火。偶尔还能听见风中隐隐飘来的,兵士们声震云霄的整齐呼喝。
自千年前白江晞退位离京后,其子白江盈继位,并改年号为永光。同年,开始举国之力大兴土木,而锁阳关也正是在这一年开始修建的。然而工程实在太过庞大,直至四十年后其孙继位时方才宣告竣工。自此,这座举世无双的关隘也便有了“帝京冲要无双地,九州尊祟第一关”的雄名。
与其说锁阳关是由汜入昶的一道关隘,倒不如将其看做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小城。即便坐落于彤炎与擎鹰两山间最为狭窄的地带,高大的城墙也自西向东横跨出十里有余。关隘两旁高山险峻,翠嶂重迭,关口处更有用于屯兵的宽大瓮城,以及大大小小的城门九座,恍若一道平地而起的小山,将两侧屹立着山峰彻底连成了一片,构建出一道易守难攻的工字型屏障。
四季之中的任何一日,只消驻足于这座隘口内举目南眺,自鸡鸣至人定时分,均能见到一轮皓日当空。更有无名诗人感慨题下了:“秋光云月清,孤城锁残阳”的壮美诗句,而锁阳关也由此而得名。
然而颇为讽刺的是,这座耸立千年而不倒的雄伟关城,非但不能永远锁住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甚至在百余年前的朔狄之乱中,连大昇朝的国祚也险些未得保住。
虽后有卫梁关宁武卒北出彤炎,光复失地的壮举,但在那之前,狄人却还是盘踞于关隘以北的大片沃土长达数十载,迟迟不肯离去。及至今日,在深青色的城墙上,依旧能清楚地看到当年大战时留下的种种痕迹。而这道关隘,也仿佛化作了地上一道醒目的伤疤,昭示着这个绵延千余年的伟大王朝自那时起,便已重伤难愈,残喘至今。
甯月回头朝来路看了看,忽然想起了永远留在了擎鹰山深处的岑婆婆,眼泪又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正哭着,一个沙哑不清的声音却忽然在她身后喝道:“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