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
美利坚产的别克轿车轰鸣着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前方哈雷-戴维森开道,后有“民生”押尾。 车队过处,行人慌忙避让,胆小的惶然追问:“又要打仗?” 有见识的便在汽车尾气青烟中摇头晃脑赞道:“不是刀兵,是大帅回来了!” 车队停在一座占地颇广的公馆前,几位太太早带着少爷、小姐们并一众仆役在阶下迎候。 列队齐整,屏气凝神,就连才四岁的小少爷都安安静静垂手站着,不哭不闹不乱动。 锃亮的马靴跨出车门,仿若一丝微风吹过稻田,翻卷起不甚明朗的银绿,稻秆竭力站得挺拔笔直。 待马靴逼至近前,稻穗都低下头去,齐声问好:“大帅!” 大帅——现年四十七岁的杨伯坚——敦实矮壮,横肉使面孔常年怒气冲冲,似随时要把呵斥、鞭挞与子弹倾泻在敢于违逆他的人头上。 威严的目光检阅众人,落到幼子身上时,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嗯。” 几位太太长久憋着的一口气微微松动,尚未吐尽又连忙紧绷起来——这才是第一关。 大帅在妻妾儿女簇拥下进屋,稍加洗漱,换上长衫,即刻行使家长职权,端坐书房,接受儿女们跪拜问安,过问其功课。 大帅有养活的五子六女,长子在外公干,次子于老家侍奉其生母,前头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如今留在身边的三子三女由诸母严格教养。 虽说大帅本人马夫出身,只粗粗认得几个字,去南京开会时当着委员长的面都骂娘不绝,对下属更是非打即骂,脾气上来拔枪打死的副官也有好几个。子女们却宛如出身书香门第,个个文质彬彬得紧。 数月来大帅不在家,少爷小姐们学业不曾落下,不拘年纪大小、无论中西学问,都在学堂里名列前茅。 小少爷尚未入学读书,但也已启蒙,学了半本《千字文》,琅琅地诵“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也能用外国话流利问好。 如此出色,其中自然有几位太太的功劳,大帅心知肚明,不禁得意于自己的远见——都说娶妻娶贤,娶妾娶色,他杨伯坚非但重色,更看重女人是否聪明有用。 娶女学生进门乃是他这辈子最得意诸事之一。 考察完儿女学业,勉励一番,杨伯坚又命太太们带账本进书房,他亲自查账。 这也是杨公馆的规矩:儿女是自家血脉,纵偶有不足,多是年纪还小的缘故,大帅严厉之余对他们多有优容。女人是用来生儿育女的东西,一时管家或者还可,终不能长久由她们做主,以免养大了她们的心。 三太太管着人情往来,四太太专司厨房采买,与学业相关的延师登学、书本文房等事,由六太太处置。 太太们之上,大帅才是杨公馆的天。 永远阴晴不定的天。 三太太一把脆润好嗓子,琵琶似的又快又亮,隔着门听不大清楚。大帅间或应声,在琵琶曲里掺入大钟沉闷回音。 一曲终了,三太太满面春风,袅袅娜娜地出来,唤四太太:“该你了。” 行动间露出腕上一支璀璨夺人的红宝石石镯子,想是受了夸,大帅刚赏的。 四太太脸色白了白,低眉顺眼地推门进去。 三太太故意走得慢,却见年轻的六太太端坐不动,眼风扫也不扫她,倒显得她争荣夸耀得肤浅。 她素与这些假模假式的读书人说不到一处,遂嗤笑一声“假正经”,扭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