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丁牛
路奠之后死者入土为安,丧事便近终结,丧棚要拆,花圈也要一件不留地消灭掉,像一阵风吹掉树上的叶子,人把地扫干净,世界便和原来一样了。
老太太说过一万遍她不怕死,但她还是没有来看李老太离开,她曽不止一遍地告诉她的儿孙要给自己准备一个大棺,“小小的狭狭的棺材像什么样子呢”,她常说,喇叭有没有她却不在意,“死了吹给谁听的呢?”但死后一定要住得惬意,她不知道台湾人的丧礼是否也如家乡这般隆重而繁琐,但倘若一个人的离开不被别人知道,那样的离开便不能成立吧。
她甚至开始有几分想念她的哥哥,他没回来时全家人是何等的牵挂他,盼望他回来,他回来时父母却都不在了,但他回来得何等风光,凡与他有交集的亲朋,全得了他的恩惠,不是金银,就是金钱。那或许是他全部的遗产吧,那一年,他六十五岁,他为何不拿着那些钱在家乡养老呢?如若在台湾没有成家的话,他何苦要租一个婆娘回来,继续伪装他在台湾过得很好。
或许,他把自己的根扎在了另一个地方,就难以再回来了。老太太想起自己的孙子,她又怎能让她也孤苦地留在异乡呢?
等到最后一声喇叭消失在大庙,刘垦决定去看看奶奶,走在那些他曽走过无数次的土路上,迎面走来的人必然盯着他看一会儿,那些人有些他认得,有些他记得,他们大多不会主动与他说话。路边的娃娃很少认识他,他亦觉得他们陌生,此刻的村庄是属于他们的童年却不属于此刻的他了。
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男青年,直勾勾地盯着刘垦看了一会,却不开口,那人个子不高,圆圆的脑袋,皮肤黝黑,眼睛不大,鼻子和嘴唇却很肥厚,身材也很壮阔,刘垦不晓得他是否认得自己,便假装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
“你回来啦,大学生?”来人先开口问。
“你是丁牛?”刘恳惊喜地问,“哪里的话,早就不是学生了”刘恳答,若有一个人的脑袋里装着他的全部童年,那人便是丁牛了吧!但他似乎把什么都忘了,他变成这片土地上继续生长的一棵树,而刘垦还是风里的一粒种子,未曾找到自己栖息的地方。丁牛叫他“大学生”,刘垦便更觉得难过了。
“什么‘大学生’!倒不如留在家的好”刘垦不知说什么,却还是觉得要说些什么。
“哪能!还是有文化的好”,刘垦想到妈妈说丁牛的父亲早逝,他家远不如从前,丁牛与刘垦同岁,拖到如今才讨了个矮媳妇,他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你说好,或许便好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跟你一样成家”,刘垦说,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儿。
“成家?成家有什么好,人被拴住脚,不得不安安稳稳过日子罢了”
“晚上有空么,再去南沟崖打桌球”刘垦问。
“不去了,媳妇在家等我,回去了”,丁牛认真地说,他跟以前果然不一样了,人长大了或许都会改变,性格里的某种特质不断下沉,保留下来而变得稳重,另一些则越来越少,像水中的空气一样慢慢蒸发不见了。
“好,好”刘垦不知再说什么
他宁愿毅然决然地走开,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曾回来过,似乎如此他们就能继续保持陌生的状态,继续做一个神秘的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