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恐婚
多年以后,汪如云回忆起那场婚礼,以及婚礼之前的两个月的混乱情况,仍对自己感到同情。 有那么两次,在烧水的时候,她走神了,待她在老妇尤妮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热腾腾的水汽已经像浓雾一样将厨房笼罩,满满一锅水熬得所剩无几,水渍如白花一样,绽放在锅底。还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咬伤了自己的舌头,鲜血将半碗米饭都染红了,整整半个月,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 到了过小年的前后,她已经形消骨立,要强打着精神才能下床。有一天早上,原本灵巧的双手,竟然未能将杯子顺利地送到嘴边,金黄的茶水全撒在月白的褂子上面,她的手抖得像正在筛谷子的筛子。 天气好的时候,她坐在走廊尽头,沉默不语,眼睛透过天光望向另一个世界。天气不好的时候,眼泪就仿佛是断了线的珠子,个大个往下掉。 不管王启元怎么安慰,也无济于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发誓要为她去请到最好的中医。在他离开的时候,却被老妇尤妮阻止住了,“没用的,谁也治不好她!”她说,“她这是心病,等着吧,相信她,她会好起来的。” 王启元是个称职的未婚夫,在汪如云生病的那段日子里,他温柔得像一只猫,体贴得像一条狗,只要汪如云能笑一笑,他可以摇动自己的尾巴—如果他有尾巴的话。 这种绝望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一天夜里,半夜,老妇尤妮被汪如云哭泣的声音惊醒了,她打着油灯过去查看的时候,发现她正光脚站在院子的天井里,手脚冰凉得像一具尸体—老妇尤妮用她的经验判断出—她正在梦游。 “可怜的孩子”,她说,心中着实为她感到难过。老妇尤妮没有叫醒她,而是牵着她回到房中,像母亲一样躺在她身边用苍桑又浑厚的鼻音一遍又一遍地哼唱古老的歌谣。 那种歌谣,出自尤氏家族的一位巫医,是专门唱给得了失魂症的人听的,据说这歌声,曾引导无数魂魄,回归自己的身躯。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汪如云的病好了,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重新与母亲团聚;她还见到了她的父亲,高兴地去拽他的衣襟。在他转过身来时候,汪如云看到了他的神情,悲哀又愤怒。下一刻,他挥起鞭子抽打她,逼迫她,责问她,“你气死了你母亲,逼死了未婚夫婿,如今只身一人,无儿无女,拿什么颜面来见我?还不快快给我滚回去?” 早上,她醒过来时,扑进尤妮老妇的怀里,拥抱着她,哭泣着喊她母亲。在尤妮老妇轻柔的安慰声里,平静下来。开始了她一生中第一次忏悔,她叙事的逻辑条理不清,顺序错乱,时空颠倒。唯一明白无误的,是她道出了自己的愧疚,遗憾和恐惧。 老妇尤妮像早已洞悉一切似的,既不吃惊,也无疑虑,只是深奥地说了一句,“逝者已矣,忏悔的最好方式,莫过于伸开双臂迎接新的生命。” 这句话像是魔法一样,给汪如云带来了新生,那天中午,她如逃荒的难民般吃了三碗饭。 下午王启元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了,他为他倒茶,嘘寒问暖,用撒娇的语气和他调情。 在他愉悦的笑声里,她从相笼里取出一支毛笔,又从衣柜里取出一方手巾,“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又若无其事地补充说,“我要生许多孩子!王启元,看来,你以后得是个勤劳的父亲。” 王启元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语出双关地回答,“说得对,汪氏!但首先,我得是个勤劳的丈夫,而你,得是个忙碌的妻子。” 按照尤妮老妇的提示,他们在山上挖了个坟茔,慎重地埋葬了汪如云父母的遗物,并且双双跪在坟前盟誓,“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那是单王谷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个坟墓,每逢清明和大寒前后,后世子孙打着灯笼,沿着羊肠山道,排着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上坟的时候,并不知道坟茔里,并没有埋葬祖先的骸骨,而他们的亡灵却曾经在祖母梦里,为她指点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