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启示
汪如云搬进祠堂是偶然之举,在老妇尤妮眼中却是命中注定。 那个上午,她看着汪如云提着一篮子笔墨纸砚,书册画卷,走进祠堂,在东厢房的长桌上随意地坐下来。就在那时候,老妇尤妮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改变。 对老妇尤妮而言,汪如云恬淡的举止,专注于绘画时灵魂出窍的模样,就像是散落在日常生活中的诗句,这些诗句涌动,与丈夫的生前的影子重合,湿润了她的眼眶。 而汪如云坐下来之后,很快就像一只迷失在群峦叠嶂之间的草鹿一样,迷失在毛笔和墨汁所推动的深浅不一的,浓淡不定的光影里。她的意念化作了蛟龙,游走在一张张宣白骤然延伸出的无限时空里。 她作画时,身心合一,周身一片静寂,眼无下尘,心无旁骛。又怎么会注意到老妇尤妮,以及她眼中的阴影和脸上的表情呢? 在这一天里,老妇尤妮每隔一段时间就为她沏上一盏茶,全凭她喝茶时的表情,判断她的喜恶。直到汪如云露出享受的样子,才停止调节茶水的浓淡。 她自己也在这短暂的现实里,体会到了久违的满足感,在一遍又一遍的猜测和质疑之后,迷信的固执和希望的偏见,很快就使她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汪如云就是王天佑的转世。 孤独多年,她身上的母性,终于在知天命的年龄被强行唤醒,她简单地想待在汪如云身边,和她一起生活,于是她遵循自己内心的召唤,不自觉的扮演起了母亲的角色。 昏定时分,当汪如云浑浑噩噩地从另一个世界跋山涉水回归现实的时候,她发现屋子里已经焕然一新,檀香袅袅升起,画作被整齐挂在墙上,换下的衣服,已经洗净晒干叠好,床上还有干净的铺盖。 她惊讶于眼前的变化,突然明白,这个祠堂里,那个神秘的女人不声不响地为她做了一切。她抬起疑惑的眼睛,四下探寻,看见尤妮老妇正沐浴在夕阳下,手中流水般穿行的针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微微发白的头发在晚风中颤抖,轻轻泛黄的脸上,有被时光精心雕刻过的纹理。 老妇尤妮像的背后一定是长了眼睛,汪如云想,因为她头也没回地问她:“画完了?饿了吗?我们吃饭吧。” 一整天没吃东西,汪如云确实饿了,她没有拒绝,随她来到厨房,老妇尤妮像魔术师一样,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出鸡蛋,馍馍,几样小菜,抄出竹篦子,将白粥盛入碗中,摆到枣木的小方桌上,饭香四溢。 没有什么好菜,也没什么可推让的。她们俩就像多年的母女一样,即不说话也不客套,安安静静地吃了晚饭,这是汪如云跟王启年私奔以后,吃过的最舒心的一顿晚饭。 她默默地看老妇尤妮围着锅灶刷碗,看她将艾草叶,金银花藤子,和一团松树油在火盆子里点燃,用草木灰覆盖出的烟来熏屋子。看她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崭新的黄铜尿盆子,放到自己的架子床后面。 看她用棕叶扇子,扇去蚊子,放下床幔子。又看她用葫芦瓢,将大铁锅里烧开的热水,打进笨重的大木盆子。 看她将一整块香胰子放进竹盒子里,看她将一套她穿过的半新不旧的常服放到她手里,对她说了第二句话:“以后你就和我一起,安心在这住下来吧。” 汪如云在她眼中看到浓厚的怜惜,这是第一次,她从父母以外的人的眼中读出这种感情。这一路,她风尘仆仆,享受着肉体带来的愉悦,也忍受着精神上溢出来的痛苦,在王启年的身体不再对她产生吸引力时,那种痛苦达到了顶峰。 爱情的幻梦破灭,世俗的绳网再次将她束缚。她接过尤妮老妇递过来的衣物,像接过了人世间的宽佑证物一般轻松,在这位老妇人那儿,从此,汪如云找到了自己的归属。